我和妈妈长得不像。妈妈是个美人,我却有些一言难尽。很小的时候,同学们就说我不是妈妈亲生的。
对我而言,我是不是妈妈的孩子,其实不重要。楼上森志哥哥无父无母,但他舅舅对他比自己孩子还好。森志哥哥考入京都大学医学部,被他舅妈领着来我家报喜。他个子高高的,笑起来很好看,边安抚没说几句就淌泪的舅妈,边与我妈妈自如地交谈。他浑身散发着让人嫉妒的气息,一看就是让爱浇灌大的。
相反,我从未得到妈妈的爱。妈妈不曾对我笑过,不曾拥抱我,不曾温柔为我夹菜。这也罢了,她甚至也不会凶我,不责骂我,不揍我。好像我是透明人,可有可无。她还对我立下一条规定:如无必要,不能和她说话。
她为什么这样?要说她本性如此,她对别人又很友善,邻里没有不称赞她的。要说我有问题,我为了让她骄傲,拼命学习,从不惹事,比我听话的孩子找不出第二个。她不想我和她讲话,自记事起,我和她讲过不到千字。到最后,我在她面前与哑巴没有分别。
我猜唯一可能是我爸辜负了她,她把我当成了我爸替代品。
妈妈也许为了避我,我们平常见面时间很少。她的存在仿佛只为了让我有饭吃,有干净衣裳穿。她在银座一家不动产公司做人事,工作之外似乎还有各种兼职,忙得看不见人影,即便回到家还在研究股票之类的投资,甚至走火入魔到钻研巫术。明明收入还算可观,却在板桥区租个又小又破的房子,平常生活也是能省则省。我总觉得她攒够钱就会扔下我,一人飞去冰岛生活。
一想到妈妈将弃我而去,我难受得整晚睡不着,甚至想过结束生命。
家附近公园有个拾荒者,叫米仓,他是我生活中唯一接近父母角色的人,我常在难过时去找他,也常带一些食物和书给他。我在他家——桥下的涵洞,一呆几小时。米仓会点上一根蜡烛,喝着朝日啤酒,慢慢翻看报纸,耐心听我倾诉。
他生日那次,我给他带去了一个蛋糕,他很高兴。
“少爷,”他一直执拗地叫我少爷,“我顺带帮你许个愿,我许的愿可灵哩。”
“我只想让妈妈爱我。”
“你不能许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呀。”
他语气那么笃定,让我感觉心安。我素来觉得米仓不像普通流浪汉,也许他具备某种能力,他知道妈妈是出自不可说的原因而对我那么冷淡的。自那以后,我也带着“妈妈爱我是一件正在发生的事”这样的信念,一直活了下去。
长大后,尤其到了大学,再到步入社会,我渐渐也不再执着于母爱,这对绝大多数人都不稀有的无价之宝。
母爱在小的时候是温柔的,不可或缺的,但在一个人青年或中年时期,它也有着恐怖一面,它可能是束缚的,沉重的,让人透不过气的。而我,是那么自由。
在名古屋读大学时,我认识了恭子。她比我大四岁,高中辍学,独自在天白区经营起一家礼品店,是个很能干很聪明的女人。毕业之后,我顺理成章留在爱知县,并在第二年结了婚。
婚礼是在恭子朋友的小酒馆举行的,只有十来个好友出席,大概走了个形式。恭子因为父母偏爱妹妹,很早就与家里决裂。
我从大学起就没回过家,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打电话告诉妈妈。
电话那头她轻咳两声,只说“知道了”几个字,虽然我早设想过无数次她冷淡的口气,那一刻我还是想愤然砸掉电话。
可是总算熬过来了,即使没得到足够的母爱,我还是活得和正常人一样。妻子和我也是同受过家庭之苦的人,我们一定会懂得尽力去爱孩子,做一对又普通又温暖的父母。
婚礼过后没几天,我破天荒收到妈妈的短信:「我去英国了,不会再回来。」这是我预想过的事,但我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阵发慌,我拨电话过去,她接了,之后是长长的沉默,我想说的话始终说不出口,而如果我不开口,她什么也不会说。通话持续近三分钟,我们一个字也没说,最后我挂断电话。
下班后去到妻子店里,才进门她就说:“妈妈白天来过了。”
“我妈?她来干什么?”
“她说想来看看我。”
“她有说什么吗?”
我其实有一堆问题,可我又想表现得不在乎。我伪装得很失败。
“她说她要定居国外了。我们聊了很久,想知道还聊了什么吗?”
“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就对了。”
“看来你是真不了解她。”
我当然不了解她,我倒想,妈妈给过我机会吗?
晚上临睡之际,妻子又说:“我们以后每年都可以去国外旅旅游,看看她什么的,不是吗?”
我轻哼一声。她又小心翼翼地说:“我虽然不清楚个中原因,我相信妈妈肯定是爱你的。我看得出来。”
我听到这话,忙背向妻子,眼泪一涌而出,伤心得不能自已。你们都说她爱我,为什么我就没感受到呢?为什么她总那样对我?
我因忍着哭,身子颤抖不息,妻子察觉到,轻轻抱住我,我放肆哭了出来。
从那以后,日子看似又回归平静,但我心中的疑问却一直在。
这天在公司楼下,我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,他大约五十岁,一身陈旧打扮,头发短短的,显得很干练,我还没开口,他一声“少爷”叫了出来。
我们找地方坐下。米仓告诉我,我去上大学没多久,他去找我还书,遇上我妈。妈妈问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。妈妈又说她准备搬家了,但这边的租金还够住八九年,一时又退不了,作为感谢就请他住进去。一有固定住所,他慢慢奋发起来,找了工作,开始体面生活。
“但是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忘,我知道少爷的心事,所以这几年我也在帮你留意。你母亲很多书和资料没有带走,我就仔细研读,试图从中找到一点线索。现在我终于有眉目。”
此前我还有一些疑问,妈妈在我读大学时就搬家了,她去了哪儿?去干什么了?但米仓说有线索了,顷刻世界静默了,我聚集一切注意力等他说下去,我感觉我一生都在等这一刻。
“真是可怜,少爷家族似乎中了某种诅咒,亲人之间不能说谎,否则会死掉。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交流又怎么可能完全不掺假谎言呢?即使你万分小心地提防。孩子有孩子的谎言,大人有大人的谎言,既有善意的谎言,也有形势所逼的谎言。有谎言的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。要想两人之间没有谎言,除非断绝交流,断绝来往。”
他带着悲哀的眼神看着我,我却在心底发笑起来,米仓当初成为流浪汉不是没有原因的,他或许有些精神疾病,才会一本正经说出这样荒谬的言论。
“不管如何,少爷你那颗漂泊的心终于能停靠下来了。”他对我憨厚一笑。
我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,改问他是怎样找到我的,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说:“我大概知道少爷是在这边念的大学。可没有别的手段,只有笨方法,一有空就过来打听,我找了快两年。这算运气很好的了。”
我虽然有些感动,但同时更觉得米仓这种病态的执着来自他有些问题的脑子。
“对了,还有这个,我在书架暗格找到的。”他拉开衣服,从内口袋掏出一个方形的东西,解开外面塑料袋,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,盒中的东西让报纸厚厚包着,那是五张我和妈妈的照片,看样子我大概一岁,被装扮清凉的妈妈抱着,背景是大海。
每张照片里的妈妈都在笑,其中一张是在逗我,和我四目相对,那是我做梦才见过的场景。
我姑且相信米仓的话——凌晨两点我忽然醒了,米仓的话一个劲儿在我脑子里打转——如果我和妈妈之间真不能相互说谎,我不相信那是什么诅咒,更可能是一种罕见的疾病,比如美国有一位叫玛尔塔的亿万富翁就有一种离奇的病症,她一说谎就会呕吐。
如果是那样,确实能解释妈妈为什么不让我和她讲话,但她可以和我明说,何必那么残忍对我?何况如果她一直隐藏这个秘密,我不知情的话,将来对我和我孩子不是很危险吗?
我尝试联系妈妈,但始终联系不上。
思来想去,我忽然想到一个人,如今在国立国际医疗研究中心医院高就的森志哥哥。我问他,是否有那种说谎致死的案例。
中午忽然接到森志哥哥电话,说:“你都知道了?”
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。他又说:“你妈妈五年前也为这事来找过我,她还让我替她保密来着。”
“那么……”
“我们也不清楚,英国的专家将其称之为「失谎症」,说是绝对遗传。世界上只有过两起类似案例,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说谎的话,谎言会像慢性毒药一样杀死他们。”
我依旧说不出一句话。
冷静下来后我想,既然我有这样的绝症,我认为最重要是先找妻子说个明白。
妻子静静听我讲完,沉默很久,说:“妈妈那天来,现写了封信留给你……”
我来不及质问她为何不早说,慌忙拆开。
“你现在知道真相了。
妈妈对你隐瞒这件事,是出自私心。
小久你太善良了,如果知道自己有那样的病,断然会把自己与外界隔绝,不会再有恋爱和结婚的想法。我知道这样对女方很不公平,可我别无他法,你这辈子已经缺少了我的呵护,我不想你再孤零零地度过余生。
你运气不错,恭子是个好女人,我把我们的病告诉她,她扬着眉说:“那有什么大不了的!”实在是可爱。她还说她打算保密到有了孩子之后,我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怪她。唉,我现在只希望你们孩子能像她,无论性格还是长相。
孩子有她那样的妈妈,一定会健康成长。
我还留了一笔钱,足够两个恭子生活了——如果你担心自己未来照顾不好她,不知这样能不能使你安心一点。
在小久眼里,我是一位讨厌的妈妈吧?
如果是那太好了,这样妈妈离开的时候你不用太伤心。
的确是妈妈不称职。妈妈没做好准备就把你带到了人间;妈妈因为离不开你,没把你寄养给别人,让你跟我受了那么多苦;妈妈始终没找到摆脱这个病魔的办法。
妈妈对你那么冷淡真的对吗?会不会有一种既能保护你,又能对你有所隐瞒的两全方法?我也常常自问。但选择已经做出,我们走到了这一步,最好还是着眼当下。
我知道我没有母亲的立场来要求你什么,那么请把这视为……一份 offer 吧。请你余生好好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,千万别学你那个软弱的爸爸。
臭小子,明明和妈妈长得一点不像,害妈妈费那么多心。”
信读完,我忽然清晰地感知到妈妈已不在人世,而且我格外冷静。我问妻子是否知情,她发着誓说不知道。我又去问森志哥哥,他说妈妈也有可能确实去了国外,也许她找到某个小科研机构,自己投资项目,将自己的身体用以研究。她之前一直有这样的想法,但她的钱不太够,日本这边的专家们也一致认为那样做只是徒劳。
森志哥哥还委婉表示,以妈妈的身体,就算没死也撑不了多久了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她一直在说谎。隐藏自己的爱意而表现得淡漠,这不也是谎言的一种吗?”
森志哥哥颇有些人脉,说为我打听一下,几天后就有了消息,妈妈自尽于镰仓一个旅馆内,死前她已委托好丧葬公司的人处理后事。而她死去的那天,正是我最后和她通话的那天。
由于工作关系,我打电话都有录音的习惯,那三分钟的无声电话因此也保留了下来。
在去神奈川的车上,我点开录音循环播放。我感到电流声粉碎成星星,海风撞着纸窗,镰仓的海浪一时间都向我告别。